問他為什麼坐在門前不進來，他說，「我捉一隻給妳看！」

我忍不住莞爾。

稍早開車回來的路上，這位老先生指著空氣中飛舞的絨毛說是蟲。

「啊，不是啦，」我說，「那是蒲公英的種子！」

他不相信，固執的堅持是蟲。

「不是蟲！」我笑，隨口說，「打賭十塊錢！」

想來他不服氣，要證明給我看。

「會動，還不是蟲？」他把白毛絨絨的種子放在掌心給我看。

「那是風吹的啦！」我拿進來放在桌上，用隻玻璃杯罩住，「你看，還動不動？」

他彎下腰仔細觀察了半晌，抿嘴笑著掏皮夾拿出十塊錢給我………

在很多人眼中，他是個固執霸道壞脾氣的老人。

也許的確是，不過瞭解他的人自會看見他性格中光明可愛的一面。

他六歲喪父，家境一貧如洗，沒有機會上學，但無師自通，後來竟也能寫能算，心性之聰敏由此可見。自幼就在菜市場打工。由童工做起，不到二十歲已經掙下一個賣魚蝦的攤子，自己做老闆，其後存夠錢改行開餐館。是一個真正白手興家的男子漢。

這樣一個人，驕傲自信是絕對可以理解的。

他是貨真價實的一家之主，十多歲就承擔起整個家；除了奉養母親，還負責贍養一群從大陸跑到香港來投靠他的姪兒甥兒。住他的屋子，受他的照顧，大家當然都敬他怕他，對他說的話絲毫不敢違拗，是以自自然然就造成了那種跋扈的脾氣。

不過儘管霸道專制，卻侍母至孝，連終身大事都由母親作主，娶一個母親鍾意的女子為妻。當然，那溫婉嫻淑的妻子也跟所有的人一樣縱容忍耐他，而且縱容忍耐了一輩子。

雖然他對妻子並不時刻溫柔體貼，但始終不離不棄，是個盡責的丈夫。

他們一共生了五個孩子。

而我的丈夫，則是五兄弟姊妹中的老大。

是，這個霸道的老人，正是我的公公！

當翁姑移居多倫多時，很多人都覺得跟這麼霸道的公公住在一起，做媳婦的會很辛苦。後來看見我們相處得很好，又嘖嘖稱奇。

說真的，公公只是外表有股霸氣，其實並不難相處。只因為人人都怕他，不敢親近，所以發覺不到他柔軟善良的內心。

那年公公在佛州小姑那兒住了一段日子後回到多倫多，發現家裡養了一隻貓。貓兒怕生，一見他就跑。一天我在廚房聽見公公在外面說話，走出去看見公公拉了張小凳子坐在玄關那株鐵樹前面，哄著躲在盆後的貓貓，「出來啦，不要怕喔，我是好人喔…………」

真的，一個孝順母親，愛護妻兒，喜歡小動物的人，就算有點蠻橫固執，也絕對是個可愛的人。

何況公公並不是別人想像的那麼霸道。

有次看見小叔跟人斟酌合約，條件拿捏得很緊，公公說，「做生意不是這樣做的啦！不能總是自己佔盡便宜，也得讓人佔佔便宜才行………」

也許這是做生意的圓融之道，但肯讓人家佔佔便宜，可見得還是講道理的。

當然，他也有不講理的時候。

基於根深蒂固的習慣，家中諸人都對公公的話唯唯諾諾；就算明知他說的不對，也沒有人會跟他爭辯。但是我個性中帶著些許執著，有時會忍不住辯個明白。

大概是因為沒有童年的緣故，公公其實是個老頑童，愛玩愛熱鬧，不但不介意，還很喜歡跟我鬥嘴。奇怪的是，從來沒有因為這樣傷感情。有些時候，爭執會以賭做終結，變成遊戲。

第一次打賭公公輸給我，我不好意思收他的錢。

公公堅持要我收下，說，「說話算話，願賭服輸！」

輪到我輸了，掏錢時公公說不用，我也這麼說，「說話算話，願賭服輸！」

頗有點英雄豪邁的感覺！

我們相處的模式彷彿是朋友。

朋友的意思不是說勾肩搭背沒大沒小，而是包含了喜歡、欣賞與互相尊重的情感。

當然這樣的感覺絕對是要發自內心，絲毫不能假裝或勉強的。

蒲公英種子那回是我們最後一次打賭，幾天後公公因器官衰竭驟然去世。

每次看見架上玻璃杯罩裡的蒲公英種子，想起公公，在傷感緬懷中，卻又會忍不住微笑。